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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筠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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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筠竹(二)

岑雪鴻仍然虛弱,清醒了一小會兒,就又昏昏沈沈的睡了過去。再次睜開眼睛,又不知道是何日何夕的天光,依舊在河水上微微蕩漾。

越翎蹲在船頭,攪著鍋裏的粥。

這是一葉棚頂漁船,有基本的起居設施,讓漁夫在江上不至於風餐露宿,只是相較之下,這艘船又狹窄了一些。岑雪鴻走出去,發現整個船艙都供她一個人使用,越翎的起居範圍只在外圍,還在船頭用繩索綁了一個小小的吊床。

她忍不住想到越翎夜裏睡在船艙外的模樣。

怎麽感覺像一只看家的小狗?

“又醒了?”

越翎招呼她吃飯,用燒好的水燙了燙兩只瓷碗,給她盛粥。

岑雪鴻又虛弱,又餓,身上的傷又痛。

記憶裏一片空白。那天夜裏寂寞塔轟然坍塌之後,到現在這一刻在河上行舟,中間的一切就像被閃電照了,只剩一片明亮的、空無一物的雪白的光。

有一個人可以給她解答。

岑雪鴻坐在甲板上,呆呆地看著盛粥的越翎。

他渾然不覺,或是閉口不談。

岑雪鴻無意識地摩挲著瓷碗上的缺口,越翎還以為她有意見,拿出自己的那只給她看:“我的缺了三個口呢,你湊合湊合吧。”

岑雪鴻才從那迷迷糊糊的混沌狀態中稍微回過神來,但並不是因為越翎的話,而是因為食物的味道。

在河上行舟,越翎自然是捉了河裏的魚蝦,放在鍋裏一起煮。

岑雪鴻望著那一鍋魚蝦粥,實在是難以啟齒。

越翎問:“怎麽了?”

岑雪鴻放下碗筷,囁嚅半晌,最後才說:“……我不吃魚,也不吃蝦。”

越翎瞪著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魚和蝦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你懂不懂啊!”

“我自幼食了魚蝦之類的河鮮之後,就會染風邪。”岑雪鴻解釋,並非她挑嘴。

“好吧。”越翎假裝遺憾,“嘿嘿,那就只好全部給我吃嘍。”

越翎給岑雪鴻倒了一杯茶給她慢慢喝,他把魚蝦粥全都倒在自己碗裏,又另熬一鍋白糖粥。

她飲了一口,竟還是溫熱的石榴茶。

自岑雪鴻醒來,她就看著越翎一直在忙前忙後,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她還想問那天之後的事情,卻又感覺像是在質問一樣,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提起。

她閉上眼睛,眼前仍能浮現出那天夜裏的疾風驟雨。

她自木鳶之上墜落於寂寞塔中,所看見的最後一幕,是彌沙用銀簪用力地刺向她的手,赤紅的眼眸如流火。

岑雪鴻低頭一看,那道被銀簪刺出的傷還在手上,已經結痂了。

這道痂簡直像一個標記,提醒著她,那天夜裏的一切,都不是一場噩夢。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

彌沙現在又如何了?

“你老師的《博物志》,還有檀梨給你的醫書,都放在你房間裏。”岑雪鴻怔怔地出神,卻聽見越翎低頭攪著粥,忽然說,“船尾還有一樣東西,是我給你的。”

“什麽?”岑雪鴻問。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越翎說。

岑雪鴻掀了竹簾,走到船尾,看見了那樣東西,忍不住驚呼。

“鳶羽花!”岑雪鴻喊,“你竟然移了一株來!”

那天夜裏如驚鴻一瞥的二十四瓣鳶羽花,她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了,越翎竟然不知道用什麽辦法移了一株來。那樣珍稀的花,如今就長在一艘破破爛爛的小舟上,一個灰頭土臉的陶盆裏,也仍然靜靜散著淡金色的輝光。

岑雪鴻簡直語無倫次,愛不釋手,當即翻出《博物志》殘稿,研墨濡毫,在空白的那一條目中補上:

【木部:第一百三十七】

【品類:二十四瓣鳶羽花】

【鳶羽花常有四瓣,長於九韶山麓;六瓣鳶羽花被供奉於貴族之間,已屬罕見。而竟有鳶羽花生二十四瓣,世人難得一睹。分野櫟人信奉雎神,據稱二十四瓣鳶羽花長在雎神座下,是為雎神之象征。分野城中聖女所居之寂寞塔上植有此花,夏季盛開,花蕊金色,花瓣淡金色,細如蟹爪,成簇而懸垂,夜中可見輝光如月光。】

越翎看她埋頭認真的模樣,搖搖頭,啞然失笑。

岑雪鴻寫寫畫畫,想到夢中的沈霑衣,不由得感慨。

“這樣一來,只剩天女目閃蝶、鳳冠霞帔犀鳥以及藪豹,就可以補完殘稿了。”岑雪鴻嘆息,在心裏算著時間。

她五月飲下五魈毒,離開朝鹿城。找到二十四瓣鳶羽花,眼下已是六月過了大半。

還有十個月。

“應該夠了。”她低低地對自己說。

“什麽夠了?”越翎隨口問。

新熬的白糖粥已經好了,他再次招呼岑雪鴻過來吃飯,又說:“你昏迷的時候,我查了檀梨給你的醫書,沒有找到‘天女目閃蝶’,但是有‘閃蝶’,也有‘目蝶’,都在分野的南部。醫書裏還有記載,夏季之後,蝴蝶就要遷徙,所以我自作主張,帶著你先前往南部了。再有個半天,我們就能抵達分野與大荒郡的交界,千水寨。”

“原是如此。”岑雪鴻點點頭,“正合我意,我原本也是這樣打算的,在蝴蝶遷徙之前,先找天女目閃蝶。只是我們遍尋古籍而不得,真不知道該從何找起。”

“大荒郡遍布雨林,聽說有許多獨特的動植物。分野城的貴族之間,有一些人熱衷於收集大荒的珍稀動植物,放在府邸園林中觀賞,為此甚至不惜豪擲萬金。當地的百姓有專以此營生的,說不定有人知道你要找的‘天女目閃蝶’。”越翎說,“我只擔心,我們這時候進雨林,會撞上河流汛期。”

岑雪鴻也聽說過,赤水河是分野南部最大的河流,汛期湍急。

可若是要等到下一年,她也等不及了。

“你也別犟,你自幼在朝鹿城,不曉得汛期的厲害。”越翎見她好一會兒不說話,就知道她又犟上了,“我是向導,這事兒得聽我的,一旦雨季來臨,我們就要必須離開雨林,撤退回千水寨。”

岑雪鴻只好點點頭。

“這倒差不多。”越翎簡直像在哄小孩兒,“行,把粥喝了,你再去休息會兒吧,我們很快就到了。對了,藥和紗布都放在房間,你自己應該可以包紮了。”

岑雪鴻應了。吃飽之後,腦袋又有點暈乎乎的,確實想睡覺了。

她掀簾走入船艙,忽然反應過來。

“那之前是誰給我換的藥?”岑雪鴻問。

越翎低頭收拾桌板,刷鍋洗碗,假裝自己很忙。

岑雪鴻以為他沒聽見,又問了一遍。

“大夫換的!”

越翎惱羞成怒,轉過頭去,不讓岑雪鴻看見他通紅的耳尖。

又睡了一覺醒來,夕照赤水河面,河流變得緩慢而寬闊,大片大片淡金色的蘆葦花在風中微微搖晃。

河岸上,蒼筠竹林立,數十座吊腳竹樓隱藏在蒼翠竹林中。

竹林中和樓上,有黑影蕩來蕩去,偶爾還傳來猿嘯。

村口立著一塊石碑,其上用赤色顏料寫了一串櫟文字。

“這裏就是千水寨了。”越翎說。

岑雪鴻輕輕摩挲了一下石碑上的顏料:“這應該是赭石。我以前聽沈先生提到過,赤水河的一些河床上,有大量的赤鐵礦。在枯水期的時候,淺一些的河床裸露,就可以采集赤鐵礦,也就是赭石的原料。這也是為什麽,赤水河的河水會呈現為赤紅色。”

這下越翎是真的驚訝了。他一直以為岑雪鴻就是個抱著書和大把大把的錢團團轉的的書呆子,和他刻板印象裏的中洲老學究差不多,沒想到這些犄角旮旯的雜學,她竟也很通。

“小姑娘,你好像懂一些嘛。”

二人循著聲音擡頭望去,一位大娘坐在竹樓上,敲了敲水煙袋。

岑雪鴻和越翎交談是用的中洲話,那大娘說的也是中洲話,只是帶著濃濃的口音。她曬得黝黑,穿著大荒的服飾,岑雪鴻與越翎面面相覷,都拿不準她到底是哪族人。

大娘走下竹樓,問他們:“你們是來找什麽珍奇動植物的?”

“您怎麽知道?”岑雪鴻驚訝道。

“像你們這樣的來這裏,都是。走吧,我帶你們去我家落腳。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從中洲來這裏找一種靈芝,結果啊,”大娘領著他們往千水寨裏走去,笑了笑,“轉悠了幾年,靈芝沒有找到,卻和寨裏采礦的小夥子成了家,現在都已經是半老徐娘,幾個娃兒的娘嘍。”

“謝謝這位大娘,我們會付錢的。”岑雪鴻心想這竟是一位年輕時候就走南闖北的大娘,不由得肅然起敬,又問,“敢問大娘如何稱呼?”

“叫我彩岳吧。彩雲的彩,山岳的岳。”彩岳大娘說,“好久沒有聽人叫我的中洲名字了,在這裏,他們都叫我蘇塔。”

“蘇塔,是櫟語裏的‘山岳’。”越翎忽然說。

“小夥子,你也懂一些嘛。”彩岳大娘這才仔細看了看越翎,“喔,我說呢,原來就是櫟族人啊,那你的中洲話說得真不錯,是從哪裏來的?”

“分野城。”越翎說。

“謔。”彩岳大娘重新打量了越翎一番。她的眼神滄桑而銳利,沒由來地讓人感覺看人很準,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小姑娘,那你呢?”彩岳大娘又問。

岑雪鴻:“……朝鹿城。”

彩岳大娘哈哈大笑,真不知道這兩個生於繁華國都的年輕人跑到這樣的蒼山野嶺是圖什麽。不過她也沒細問,只把他們帶回了家,讓他們隨意安置。

“我們已經吃過了,不嫌棄的話,只能把剩的給你們熱熱了。”彩岳大娘說。

“不用麻煩您了,”岑雪鴻忙擺擺手,“我們船上還有些幹糧。”

彩岳大娘家的竹樓,在整個千水寨裏都算得上寬敞了。他們一進門,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孩兒,在竹樓上下跑來跑去,用櫟語喊:“又有客人了!”

“別跑了別跑了!一會兒又該喊餓了!”彩岳大娘又對二人介紹道,“這是我家的雙胞胎,男娃叫羽兒,女娃叫莎莎。特別皮,你們別和他們鬧,一鬧起來就沒完了。”

岑雪鴻淡淡地笑了笑,順手摸了摸從身邊跑過去的小孩兒的腦門,也不知道是羽兒還是莎莎。

她招呼越翎:“走吧,我們去船上把行李拿過來。”

越翎沒有回答。

岑雪鴻一轉頭,看見他怔怔地盯著在竹樓裏嬉戲打鬧的雙胞胎。

眼中似乎蒙著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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